鸟鸣里的乡愁
我的故乡在豫南平原,这里山川秀美,四季分明,乡亲们在肥沃广袤的土地上耕耘种植,收获着生命中的幸福与欢乐。田野里充足的食物,为各种各样的鸟儿提供了一片美好的栖息地,它们在这里自由生活,繁衍生息。
家乡的黎明,常常在麻雀柔软的啁啾声中拉开序幕。这种小巧伶俐的鸟雀,被作家苇岸描写成“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”。它们与村民比邻而居,在屋檐下的墙洞里筑巢。白天它们忙着在田野里觅食,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。偶尔一两只叼着虫子的,悄无声息地落在屋瓦上,稍稍转动脑袋侦察一番,便起身一头钻进墙洞里。麻雀白天生活得小心翼翼,到了晚上,它们就聚集在屋檐下,度过漫漫长夜。宽阔的屋檐为它们遮风挡雨,提供安全的屏障,让它们忙碌了一天的身体得到适当放松。清晨五点时分,天地还一片昏暗,它们就早早地醒了。不知哪一只麻雀“啾啾”地带了个头,它们便此起彼伏地鸣唱起来。苇岸曾仔细地研究过它们的叫声,“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,日出前它们发出‘鸟、鸟、鸟’的声音,日出后便改成‘喳、喳、喳’的声音”。它们就这样变换着,将太阳从东方叫起,将人们从梦乡中唤醒,同它们一起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。
在故乡,同麻雀一样随处可见的便是喜鹊。喜鹊分为两种,一种是灰喜鹊,一种是黑喜鹊。灰喜鹊又被乡亲们叫作“蓝墨喳子”,它们头和爪黑色,身体和翅膀灰色,仿佛身着道袍的隐士。这种喜鹊行动隐秘,很难见到它们活动的踪迹。而当听到树上传来“喳喳”声时,举目一望,看到的一定是身黑腹白的黑喜鹊。黑喜鹊体形较大,羽毛光亮,声音响亮,性情剽悍,似自来去自由的侠客。黑喜鹊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活动,在草丛和土壤里翻找食物,生活悠游自在,叫声永远是不紧不慢的“喳喳”“喳喳”。只有受到惊吓时,它们才会“喳”地一声长叫,箭一样飞到树梢上。
喜鹊的巢穴通常建在杨树杈上,外观呈卵形,由细小的树枝编织而成,里面铺有细草和羽毛,松软舒适。它们晚上就住在里边,并在春夏时节孵化后代。从前鹊巢都筑在距地面很高的树梢上,表明它们不断地受到侵扰,对敌人的防范意识根深蒂固。我曾清晰地记得儿时见到的一个场景:一个人端着气枪打鹊巢,两只喜鹊不停地在杨树枝头跳来跳去,“喳”“喳”地发出凄厉的呼叫,其中的一只甚至扑向那人的脑袋,愤怒地复仇,啄得那人落荒而逃。现在喜鹊越来越喜欢在较低的树杈间筑巢,甚至在人面前闲庭信步,说明它们得到充分的保护,它们和乡亲们一样,日子在不断改善,幸福指数逐渐提高。
在豫南平原上,乡亲们世世代代以种植冬小麦为生,他们流着汗流着泪在土地上摸爬滚打,探求生活的希望和生命的意义,一辈一辈寻找着卑微的幸福,传承着古老的农耕文明。黄鹭鸟温软的叫声对他们来说既亲切又喜悦,即使作客他乡靠脑力劳动养家糊口的我,每每听到“各家各户,豌豆偷熟”的叫声时,心都醉了软了,一幅美好的画面瞬间浮现在眼前:金黄的麦浪,白色的蝴蝶,乡亲们挥着月亮一样的镰刀,划开黎明的天空……
而真正到了收割麦子的时候,比黄鹭鸟更急着催人的是吱本嚓。没人知道这种鸟的学名,由于它的叫声是“吱本——嚓”,乡亲们就叫它“吱本嚓”。吱本嚓从嘴到爪通体乌黑,比喜鹊略小。它们白天隐藏在树枝间,半夜三更时分,便在屋顶上“吱本嚓嚓”“吱本嚓嚓”地鸣叫,舌头在口腔里不停地绕弯儿,叫声舒缓嘹亮,仿佛一缕缕炊烟在寂静的夜空里飘荡缭绕。一听到吱本嚓的叫声,勤劳的乡亲们便披衣起床,“吱呀”一声打开屋门,拿起镰刀,趁着浅浅的月光下地割麦。等麦子收割完毕,吱本嚓就和黄鹭鸟一道赶往北方的下一站了。
在家乡,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鸟儿登上大自然的舞台,沿着二十四节气的脚步,演绎生命的精彩。春天的主角是斑鸠,它们“谷谷”“谷谷”地叫着,在凛冽的寒风中唤醒温暖的春意,叫到“九九杨落地,十九杏花开”,家乡的土地上便一片姹紫嫣红。夏天的主角是野鸡、白鹭和百灵,它们在天空中优雅地划过,将歌声淋淋漓漓地洒在田野里,让庄稼同野草一样长得葳蕤。秋天的主角是大雁,雁鸣长空,它们列着队形,驮着白云和明月,“咿啊”“咿啊”地吟着,高远而沧桑,为乡村的夜晚增添了薄薄的凉意。而冬天的主角自然是鹰隼,它们在寒风中盘旋着,强健的翅膀和短促的叫声,闪烁着刀剑的寒气,一双犀利的眼睛让野兔无处可逃。
祖祖辈辈跟鸟雀们生于斯长于斯,乡亲们早已把它们看作自己的邻居,友好相处,互不妨扰,共同营造和谐生活。乡亲们根据鸟的生活轨迹安排农事,感恩鸟雀们帮助他们消灭害虫丰收庄稼,还把它们当作为神圣膜拜,视之为生活祸福的预兆。比如他们喜爱喜鹊,认为喜鹊能带来喜事福音,小孩子唱的歌谣就是“花喜鹊叫喳喳,爸爸领客到俺家,到俺家都欢喜,妈妈要杀老母鸡”。就连过年时,家家户户窗子上贴的都是“喜上梅梢”的剪纸。他们讨厌乌鸦和猫头鹰,觉得它们像潜伏在黑暗中的幽灵,“嘎嘎”的叫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,撞见了一定会遇到倒霉事。但他们也不去驱赶伤害它们,丧钟也是生活的警醒呢!
如今蜗居在城市,远离土地、庄稼和树木,自然远离了乡村生生不息的农业文明。在钢筋和水泥构建的森林里,偶尔也能听到鸟的鸣叫,但这些清脆悦耳的叫声,如同街道上盯着手机匆匆赶路的“小鲜肉”一样,显然缺少一些粗犷的野性。我时常怀念家乡的鸟鸣,如同怀念家乡土地上的猫眼棵、七七芽、蒲公英一样。多想听一听那些带着露珠的鸟鸣啊,那是来自于家乡的一杯清茶,能消解我内心时不时就浮现的焦灼与浮躁。(赵大磊)